陈年浅龋蛀秃尾页

是一个无聊的人
微博同名唠嗑

【花好月圆】

苍云X天策

之前在微博发过,略改了点。


我是在潼关遇上他的。

出了潼关向西北走百里,就到了古战场。百年前,安禄山的叛军踏着这里十数万守军的尸体,带着他如狼似虎的漠西骠骑,尖刀似的,直插向这个国家的心脏。皇帝出逃贵妃自尽官卿四散将军战死一瞬间天地倾颓。

西北寒风凛冽刺骨,风声长鸣,在古战场上方徘徊而久久不去,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凄厉的渡鸦嘶鸣,像是战死的冤魂久不消散的哀嚎和叹息。

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曾经蜿蜒在地上汇成河流的血液被大雨冲刷了不知多久,连同那些积怨一起冲刷到地底,千千万年便和泥土混在了一起再不分彼此了。

可还是能察觉些许端倪的。我听见一阵乌鸦翅膀的扑棱声,抬眼便看见身旁的树上飞来了一只乌鸦,落定在了一旁的书桠羽毛漆黑,豆似的小眼嫣红,它歪着头充满敌意而戒备的打量着我。风卷起地面四散的飞沙刮的脸颊生疼,我举起袖子略微遮蔽,止歇后便有一个人影突兀的出现在我身侧。

不,他当然并不是人。

他擎着一杆鲜红长枪,枪尖寒芒冰冷摄人,人却十分随意的站在那里,脸上明媚的很,让我有点担心他会不会被自己的笑容晒的从此就灰飞烟灭了。

于是我也同样抱以一个微笑。他知道我认出了他身上天策的铠甲,于是他略带了些显摆意味的掸了掸衣服鲜红下摆并不存在的尘埃。

“你不怕我?”他笑着问我。

“为何要怕?”我也反问他。

“某可是……鬼哦!”他做了个鬼脸,努力摆出一副骇人的样子,却自己先噗嗤笑了出来,完全破坏了并没有被成功营造出来的气氛。

“哦。”

“……喂喂!你好歹给点反应啊!”

他撇撇嘴,咕哝了句什么,大约是真是无趣啊之类的抱怨,向后腾跃了两步,仿佛背后长了眼睛,那身沉重的盔甲没有给他带来什么负担,他轻飘飘不着力似的向后猛地拔高,几步腾挪间就跃上了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盘腿坐下了。

他是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人,毫无疑问。他把长枪搁在了身侧,那是一个触手可及的距离,在危险袭来的时候须臾间就可以做出相应的反应,他的背脊微微弯着,没个正形的样子,但我知道当他跃起的时候它们瞬间舒展开能带来多大的爆发力。

他坐在这略微高起的地方,有些怅惘的向周围逡视了一圈,像是将军在检视他的领地一样。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漠下去了,年轻俊朗的眉目间带出了些许的怅惘,终于露出了被风霜打磨出的彻骨的寂寞来。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刚开始的几年,这里是被叛军占领的,算是军事重镇,虽然森严,却也有些人味儿。”

“再之后,我们打回来了。我可以看见那些孩子,跟当年的我们似的,脸上凭着一股子的戾气,不躲不避的往前冲。那个时候,还没走的人就在旁边看着他们,不管是高呼还是哀泣,就跟我们重新经历过一次一样。那些臭小子,借了我们的力气,还真以为自己所向无敌了。等到战场上全部都插遍了唐军大旗的时候,我们这些老鬼就全部抱在一起,鼻涕眼泪一起往外掉——哈,只是说说啦,鬼哪里来的鼻涕眼泪。不过那种心情真的……怎么形容……哦,就像是‘活着’那样。”

“那之后,剩下的人走了,一过奈何桥,饮尽前尘……到最后,也就剩下我了。”

他望着远方云间翻涌,眼神也渐渐泛了空,已然是自顾自的陷入了回忆中。

一时间四周只剩下了孤单卷过地面的风声呜咽。我有些出神,却忽然被耳畔传来翅膀破空的扑棱声音惊醒。

那只本来歇在树上的乌鸦飞了过来,停在那鬼的肩膀上。那鬼无知无觉,仿佛并不知道自己肩膀上多了个活物。

那乌鸦扭头蹭了蹭那鬼的脖颈,对方毫无反应。于是它转过来,眼神阴郁地盯着我,不动了。

我忍不住开口打断他的沉思:“你为什么不走呢。”

“走?”他无奈的问我,“去哪呢?心有执念……不得往生。我被困在了这里,已经百年之久。”

“执念?权财人事,当与身后人无缘……这世上困人最多的……往往便是情之一字。”

“情吗……我并不清楚……我早已置生死于度外,本不应有憾……可在刀刃透过身体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应该有一件事去做……很小,但是慢慢的那个念头就清晰了起来……血流得很快,我知道我快死了,我却没有头绪,身体越冷,那念头就越来越振聋发聩……那一刹那的念头,就把我困到了现在。”

忘不了真是件可怕的事情啊……

我还记得……

这样的开场白往往会跟上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故事里的人在故事里起承婉转,或笑罢恨憾哭亦偏安,可那么多年,旧人故去多时,只留下故事覆上了光阴淡淡的一层尘灰,一吹一拂就扬起漫天的心绪难平。

他絮絮叨叨的向我讲述着从前的记忆,可知他生前也定是个话痨,他不停地说着,像是要领着我重新走进他曾经鲜衣怒马,每一缕阳光都几乎要倾泻出年少肆意、飞扬跳脱的年岁里。

他说他们出征的时候军容肃整旌旗蔽空,阳光下银甲同玄衣交相辉映几遇灼人眼,说他们银枪铮亮不染尘灰,兵强马壮意气,风华万千。

他说他们的驻营地,战旗高扬军旗猎猎,一群半大的孩子怀拥着对于这个国家最赤诚的忠诚和满腔热血,日夜训练昼夜不辍。偶尔值夜巡山时可以看见一轮圆月悬在天空,整片树林都会被镀上一层清幽柔和的光芒。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心情就会十分不可思议的沉淀下来,像是整副心思都被濯清了似的。

但说的最多的还是那个人。任是谁都能分辨出那个人并没有也无法因光阴的逝去而泛黄,反倒被某种坚定而执着的东西洗练过一样而在他回忆里的熠熠闪光。我想他也一定曾无数次想起他,在心里小心翼翼描摹过无数次相处的每分每秒,生怕弄丢了哪怕一刻,才会像这样,连那人嘴角弧度惊起红尘无数都牢牢镌刻在心上,深到了灵魂里。

这样的他仿佛透过冰冷时光的洪流看见了某些温暖而生动的幕景,于是也不由得带上了某种轻快而生动神色语气。

他说曾经有这么个,看着温柔沉稳,实则恶劣到骨子里的男人。说他们白马饰金羁,并辔游长安,马蹄踏落英,看女孩子们云鬓扰扰,绸裳纷纷,柳叶蚕眉,笑靥春娇,正是最好的年岁里,能遇上的最好的人。

他说他还记得他趴在他家院子墙头举着他家栽的桃子笑得没心没肺问他吃不吃。

他说他们瞒着双亲偷偷跑去参军,直到报道才反应过来的耶娘气的鼻子也歪了,勒令他在祠堂里罚跪反省,到隔壁一问才知道隔壁的臭小子也一样正跪在祠堂。

他说那个人去了苍云,自己去了天策。他说长枪独守大唐魂,另一个挂着吊儿郎当的笑拍着胸脯说你是骑兵我重甲就两条腿追不上,你尽管往前面冲,你的背后,和城池里的孤弱妇孺就不跟你客气归我啦。

有时候他会去看他训练笑着说他拿着盾牌像只乌龟,以后可别让我巡山的时候见着你盖着盾睡觉不然不留神马蹄就踩上去了,另一个人不甘示弱反唇相讥你那两根蟑螂似的须须简直就是让人方便拎着脑壳当葫芦装酒晃的,能别这么搞笑吗?

臭小子你要试试天策的枪法吗?!

来啊来啊谁怕你你以为我的刀法不是用来串人而是串烤串儿的吗!

喂!!那边那两个小兔崽子干嘛呢营内斗殴胆儿肥啊给我滚出去扎马步反省!!

他说他们一起在深秋偷偷溜去小河里抓鱼,两个人赤裸着上身,在冰冷的河水里冻的哆哆嗦嗦,那人识得水性,掰了根树枝咬咬牙心一横潜下去,不一会儿就叉了两条鱼浮出水面。水珠从他的头顶淅沥沥滑过饱满的额头英挺的鼻梁利落的侧脸宽阔的胸膛,落进了流动的河里再不分彼此,他捧着条肥硕的鲈鱼在河里冲他呲着牙笑的苦乐交织。

那一刻,午后斜阳如同残血,周围树林铺天盖地的深红枫华,在他心底像是烈焰一样灼灼燃烧起来,几乎把灵魂烧成飞灰,绚烂的一塌糊涂。

从此他再也没有见过更艳丽的色彩。

谁说非要魂归故乡呢,他想着便是战死异乡马革裹尸又如何,他心中生出无比安然坚定的归属。已足以安魂无憾矣。

那是怎样的感情呢?

是爱吗?

……爱吗……他呆呆的看着我,几个字反反复复在喉头滚动数次,他低下头似乎是在不停咀嚼这两个字的含义,含糊念叨了无数次

是爱吗

这是爱吗

他想起那年出征的时候,他们去迎战安禄山,那是场惨烈到史无前例的遭遇战,他们没有后援,前路却未知,可他们守着整个中原最后的屏障,没有第二个的选择。他们于深夜整军出发,没人说话,气氛凝滞的几乎可以挽留住关外的风。

他伸手帮他整了银冠,束紧了披风,然后拉住了他的手。他们都是执掌凶器手握生死的人,手心中硬茧甚至伤痕都如出一辙。他紧紧回握住拉着他的那只手,他熟悉它的每一条细小的纹路和有力修长的手指。

蝉月安静地低垂,像是他们在许多年间他们看过许多次那样。在这样的时刻他却觉得有些贪恋而不忍离去了。握着他的手粗糙而滚烫,他的眼睛也亮的仿若星汉灿烂。他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却最终抿成了一条沉默且深刻的弧线。

他想,他要说什么呢?

总不过一句唱词里一段衣不如新人不如旧,荒腔走板击箸歌一曲无人可懂的往事,左右不过佐一坛月色下酒,多的却是,再没有了。

死亦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他忽然低低的笑了出来,那声音仿佛回荡在喉间氤氲成某种难言之欲,他的面容上终于浮现出了些许这样执念至深的鬼魂应该有的狰狞。

早知道的话……做什么兄弟呢,做恋人不就好了?

……只是……

只是还想见你一面,告诉你,我还记得那年中秋,全城宵夜不禁,两个人拎着两壶酒寻了家顺眼些的房顶爬了上去,就着月色下酒,人生得知己如此,当浮一大白弹冠庆之。两个人喝的醉醉醺醺,不知道是谁先踏错一步,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对方微醺的气息和滚烫的呼吸拂在面上,放大的面孔缓缓靠近,我僵在那里手足无措,而你的气息却略过唇角,径自埋首在我的颈窝,睡的人事不省。

我一辈子都没能忘掉那一瞬如擂鼓般震颤四肢百骸的心跳。

以为你想做兄弟,就陪你做了一辈子兄弟。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那个时候我就应该把你从屋顶上踹下来,看你摔的七荤八素,然后趁你意志不清的时候对你说,我喜欢你,我想要你,我想跟你在一起。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呢?”

他呆愣了会儿,苦笑道:“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我已经没多少时间啦……你既然能看见我,必然不是一般人,当然也可以分辨出来,我撑不住啦。”

他抬起手,透过掌心可见脚下土地。阳世间人气太重,古战场杀伐之气已是损了他的根本。

“虽然最后也没能见到……还真是不甘心呢。不过已经不重要了。”扬眉笑了笑,重新恢复了我初见到他时的那股子痞气。“在我身前,我不会忘了他,在我身后,有人会记得他……那些于他人微不足道的东西……”

他的身影越发稀薄了。

他让我摊开手掌,我伸过手去,一条红色的琉缨就出现在了我手里。

“就算是……你愿意听完这段无趣的故事的谢礼吧。”

他抬头望望,月至中天,天气晴朗,惠风和畅,像是他和那个人曾一起仰望过无数次那样,一如上古之时它诞生之日,这么多年都不曾变过。

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

他眼里浮现出些许怀念的神色。再转过头来看向我时,已经全数收拾干净了。

“你走吧。”他说。

我定定地看着他,他同样回望着我,眼神柔和。跟月光似的干净。

然后我转身走了。

走了几步,想转过身来说些什么,他本来所站的地方一片月色皎洁,人却已经不见了。我忽然忘了想说什么,噎了半晌,终究回过头,向着来时路走去。

乌鸦嘶鸣仿若泣血。

再走远一点,也就听不到了。

而人间依旧一派花好月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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